六年後,思颖十二岁,溱汸十七岁了。
小书桌上,躺著的还是粉红色日记簿,不过书页的封面换成一个荡秋千女孩,没有锁匙,小女孩的心情不需经重重关卡,便能得知。
小女孩念国小六年级,现在,她正趴在书桌上写日记,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寥寥几句,写下一天心情。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好想吃薯条、喝可乐、炸鸡和汉堡,每次从麦当劳经过,我的口水就会直流,香喷喷的炸鸡咬一口,汤汁流出来,天呐!为什么会有人发明这种好吃东西来勾引别人的胃?
要吃、要吃……我要吃啦!等我从舞台上退休下来,我每天都要去吃麦当劳慰劳自己。
像发誓般,她在日记下方画了一大份麦克鸡块餐。
「小溱,我肚子饿。」
老外婆从门外走进来,拉著思颖的手臂往外走。外婆更糊涂了,她常常搞不清楚溱访和思颖。
「我是小颖,不是姊姊啦!」
阖上日记,她把外婆拉到床边,拿起梳子,把她银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小颖……小颖去跳舞了,不是有个比赛吗?」
「比赛完了啦!我拿到第一名,姊姊带我们出去面摊庆祝,你忘了吗?」
外婆的健忘已经很严重了,医生束手无策,他们说那是阿滋海默症——一种无药可医的病症。
思颖俐落地把头发在脑後盘出一个髻,坐在床沿,把硬鞋套在脚上。
「小溱,我饿了。」
「你又弄错,我是小颖啦!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肚子饿,姊姊在厨房煮饭,我们去外面等,好不好?」
没有回应思颖的问题,外婆又说了:「天亮了,小颖要练舞。」
她的话提醒思颖,回头,小闹钟上显示五点半。
「糟糕,我快来不及了。」
蹬蹬蹬,她飞快跑到前面房间,开始暖身,要是让姊姊知道她偷懒,又会被念上一顿。
以前的客厅、餐厅和mā mā 房间,姊姊请人打通,二十几坪的空间全成了她的练舞场,家里的电视、餐桌不见了,换上cd唱机和整面落地镜子,吃饭时,全家坐在地面上,报纸铺开,围出一个小圈圈。
思颖知道姊姊在她身上投资下所有心思,所以她从不敢懈怠,在大多数小孩还在梦乡时,她就早早起床练舞。
放学後,她又急急赶到舞蹈社,练足四个小时才能回家,一天中,她至少要跳足五个半小时,才能休息。
放下g小调协奏曲「夏季」。
第一乐章,烈日下慵懒的人们轻声说笑,站定第四位置,双手缓缓高举,慢慢旋转的身子,像即将被烈日蒸融。
第二乐章中,牧童让雷电扰醒,揉揉惺忪双眼,紧接著越来越大的风雨催快了牧童的脚步,倾盆大雨不断狂袭,农作物将被摧毁……
思颖的动作加快加剧,跳跃再跳跃,她是狂怒的暴风,不断摧折田野……
做好早饭的溱汸,将和了蛋泥和菜肉的稀饭端给外婆後,双手横胸,看著舞动中的妹妹。
汗水在思颖额间渗出,滴在她肩上、胸前。
这年龄,很多女孩子都开始发育了,思颖还是小小的一个,她担心过,却也想著,这样的身材,才能在舞蹈界发光发热。
旋身、抬腿,思颖的动作慢慢缓下,她像餍足的飓风,满意地看著受她破坏的大地。
总在不经意间,溱汸自思颖身上看见mā mā 的影子,一举手、一投足,那份自信、那份耀眼光芒……越长大,她越像mā mā ……看见思颖这样,mā mā 也会觉得安慰吧!
「姊,我跳的怎样?」
停下舞步,她巴结地黏到姊姊身边,像乞求赞美的哈巴狗。
「你在第一乐章中,慵懒的感觉没有表达出来,跳跃动作没有尽情伸展。」
面对思颖,她很少正面赞许,她总是严厉地告诉她,这个做得不好、那边做得不够,她应该这样做、那样做。
许多时候,这些话会让思颖觉得自己很糟糕,但更多的时候,思颖提醒自己,姊姊的严格全是为她好。
思颖要求自己牢记,要不是姊姊从国中毕业就念夜间护校,白天赚钱供全家生活,她不可能无忧无虑,把心思全用在跳舞上面;要不是姊姊时时督促,她不可能年年得奖。
姊姊的衣柜里只有护士服和学校制服,她不出门、不花钱,她把家中所有资源都用到她身上,为了这些,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认真。
「我懂了,我会改进。」点点头,思颖送给姊姊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把巴洛克玫瑰练两次,再去洗澡吃饭,准备上学。」溱汸习惯对妹妹下命令。
「好。」
思颖听话地按下play键,巴洛克玫瑰的音乐传出,仰头、抬手,脚站定第一位置,掌心两次内侧旋转,向上,盛开在春阳下的灿烂玫瑰苏醒,抬腿、两个蹬跃,轻轻巧巧的露珠在玫瑰花瓣上跳跃。
旋转、再旋转,春风亲吻上含苞玫瑰,催促著它展露娇颜。她尽情舞动身体,在音乐声中、在早起的朝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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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一本浅蓝色日记本,用锁扣上,除了她,没人能窥知她心中秘密。
严格来讲,它并不能算日记,应该说它是一封封没有地址的信,虽然寄不到对方手中,溱汸仍日复一日,不间断地对著收信人写出心声。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亲爱的mā mā :
再过七天,小颖就要去参加国中舞蹈班甄试,老师说小颖考上的机率很大,希望到时候她别紧张得怯场。
昨天小颖回来,告诉我,她想去补习英文,说班上有些同学都开始补了,只有她还没开始准备国中课程衔接。
我实在不想让其他课业影响她练舞时间,却又想到,将来要是她顺利进入皇家芭蕾舞圈,英文对她是很重要的工具。所以眼前,我先找几本参考书,要求她每天背几个单宇,要补习的话,等她考上舞蹈班後再讲。
mā mā ,小颖常追著我说:「姊,我知道你最爱我了,对不对?」
我多想大声对她豌:「不对,我恨你,要不是你和你父亲,我不会失去mā mā !」
可是她的笑脸总让我狠不下心说重话。我不爱她,真的不爱,可是你却用这种方式把我们绑在一起。
当我答应你,尽全力让她成为芭蕾舞星的同时,我便把真实情绪埋进心底深处,偏偏小颖的追问,常引起我的愤恨,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当著她的面,把我的想法说出口。
不谈这个,七月份我准备考大学,夜间部没有跳级制度,否则我可以更早念完大学护理系。毕业後我的薪水会好得多,到时,我就有足够的钱送外婆到疗养院,免得她每天被我们关在家里面,让人不忍心。
对了!陈院长升我当病房护士,从今天起,我要在病房里面服务。陈院长对我很好,他常向我提起你,说起当年他对你的崇拜之情,常说到不胜欷嘘,他感叹岁月流逝,感叹时光催人老,可是五十岁的他看起来还很精神,一点都不见老态,要是外婆也像他那样子,不知道有多好。
阖上日记,落下锁,脸上的微笑一并收入日记本中,她的温柔、她的真心真情只独独留给爱她、宠她的mā mā 。
「小颖,你不上课了吗?」敲敲浴室门,溱汸冷冷对著门扇说话。
「姊,我马上好。」小颖在里头快手快脚地穿上衣服。
溱汸转头,床铺上,小颖睡的那方是一贯的凌乱,她睡觉从不安分。
俯身收拾一团纷乱,溱汸没有抱怨、没有不耐烦,她是个最尽心的姊姊兼mā mā ,对於小颖,她不需要她帮自己分担家事,只要求她把分分秒秒全数摆在舞蹈上面。
顶著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连著一室蒸气,思颖走出浴室时,活像仙境下来的小天使。
溱汸插好吹风机,热热的风浪吹向思颖的头发。溱汸的动作很温柔,却没有一副温柔表情相搭衬。
「姊,你对我真好。」
镜中,思颖笑的甜甜的。
思颖两道浓墨的眉毛,让溱访联想到傅易安,恨意窜上,溱汸吞下唇齿间的苦涩,告诉自己,她不是对小颖好,她只是不想小颖感冒,影响到舞蹈班甄试。
她加快手上的动作,吹乾头发、梳齐、套上发圈,她面无表情地把书包交到小颖手中。
「晚上我会和郑老师联络,别让我听到你在课堂中分神。」她严苛的口气中有浓浓的威胁,这是她对小颖的说话模式。
郑老师是思颖的舞蹈老师,思颖能有杰出表现,她居功至伟。
「放心啦!郑老师对我很满意。」
踮起脚尖,无视溱汸的威胁,思颖圈住姊姊的脖子,在她颊边香一个。
溱汸来不及反应,她已远远逃出房门。
「姊,拜拜,晚上见。」
抚上颊边湿润,溱汸怔愣。思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总是让她反应不及。
对思颖,她只是责任、义务,她心中不存半分惜爱,甚至於,她恨她,虽然她对自己一心一意依赖、虽然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包袱,但她不爱她,一点点都不爱。
对!她不爱、不爱!
对小颖好,纯粹是为了要她代替mā mā 站到舞台,要让世人知道,穆意涵後继有人!
没错,就是这样,她没对她特别好,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尽责、尽本分。
溱访走出房门,顺手把杯盘洗净,压下电锅,里面有外婆的午餐。
「外婆,我要去上班,要记得,壁钟响了,才可以去电锅拿饭吃,知不知道?」
溱汸凑向前,把外婆的白发再度拢齐,然後弯身替她整理床上的棉被。
外婆没回答,坐在摇椅里,眼睛望著窗外蓝天,几只鸽子飞过天际。
「外婆,晚上小颖回来,会陪你出去散步,你要乖乖在家,不能乱跑!」
其实,就算外婆想乱跑也不可能,溱汸在门外面加装扣锁,必须从外面才能打得开。
「小溱,我肚子饿。」她老重复同样一句话。
「你刚刚才吃过饭,不饿了。」摇头,她看向外婆。
「我不饿了?」外婆反问。
「对,你不饿了,要等钟响,才能到电锅拿饭吃。」
这些话,她天天重复,就如同她的生活,每天做同样的事、用同样的努力,目标只有一个——将思颖推上舞台。
溱汸用遥控打开电视,让方盒子里的人物陪外婆度过寂寥一天。
「小溱,小颖去跳舞了?」外婆问。
偶尔,她也会像现在一样清醒,只不过次数不多,不会让人心怀期望。
「对,小颖去上学、跳舞,下课後她会回来陪你。」
下一句,外婆又开始重复每天的对话——
「我想洗澡。」
「我下班回来帮你洗,现在,我必须去上班。」像和机械对话般,几乎不用大脑,她的话自动输出。
「小溱要去上班?」
「对,我要去上班,你要乖乖在家里面看电视,不能乱跑。」她走到柜子边检查开水还够不够。
「小溱,我肚子饿。」
相同的话出现,小溱没有不耐烦,长时间的训练,让她比任何女人都来得有耐心。
「外婆,你刚刚吃饱,不饿了。我要去上班,外婆,再见。」
拿起小背包,推起脚踏车,她走出家门,新的一天开始,她的工作是——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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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讨厌,明知道她要赶舞蹈课,数学老师还故意把她留下来补考,要是被姊知道,又有一顿好训了。
「你不晓得只剩下七天吗?在这七天的努力才有意义,过了这七天,就算你再拚命,也没办法进舞蹈班。你知不知道,整个台北市有多少学舞蹈的女孩子想进这个班级,她们全都是你的竞争对手,只要你少努力一分,她们就会远远超越你。」
奋力踩著脚踏车,思颖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姊乎时唠叨她的话,这些话她老早听到耳朵长茧。
用尽全力在巷道间冲刺,思颖偷瞄一眼腕表……完了,她迟到了,希望郑老师别打电话去问姊姊,她怎没去上课,否则她会惨死。
气喘吁吁,汗水和她一样努力,一颗颗从额头滑向她的眉头,浓浓的眉毛挡不住滚滚而来汗水,咸咸汗珠滚入眼睛,刺痛的感觉传入神经。
幸好练舞的人对疼痛免疫,假设说牙痛是一级疼痛、生产是二级疼痛,那么,跳舞所要忍受的就叫作五级疼痛。
拉筋是小事,维持在一种诡异的动作不动时才叫真痛,更别提那些摔啊、跌啊、拉筋受伤等等,所以眼中刺痛?小case啦!
红灯停、绿灯行,思颖在红绿灯前煞住车,从包包里面掏出发网,嘴巴咬几根黑发夹,她迅速扎出马尾,翻翻转转,转出一个小包包,发夹固定,乾净俐落的模样出现。
绿灯亮!ok!冲、冲、冲!
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到舞蹈社门口,三百公尺、两百公尺,转个弯,骑完最後一百公尺就到罗。
然,事情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在一个完美弧度的转弯後,她的爱车吻上别人的爱车。
坐倒在地,思颖忘记反应,大脑命令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往地心方向倾滑,半开的双唇发不出声音,只有细细喘息从喉间逸出。
「你还好吗?」司机下了车,焦虑地对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