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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雪景图 四部曲之二】(1.6)(1 / 2)

【盛世雪景图】第六笔

字数:12281

作者:紫岭红山

29/05/12

第六笔陈年旧事

方雪晴悠悠醒转时,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这种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是对精神的保护,她端着堂婶塞进手里的杯子,木

凋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间听到外间堂屋里一片嘈杂。

这声音彷佛非常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不厌其烦地在方雪晴的耳边提醒她发

生了什么。

她终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门口。

堂屋里的人越发多了,简直水泼不进。

人们面色各异,语气也或是担忧,或是惋惜,或是悲伤,暂且不论这些语气

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分:「……这也太倒霉了。这才几个月呢?两口子前后脚的

说没就没了。」

「过年我和狗儿还一起喝酒来着。这还没半年,好好一家人就变成这样。」

「能富两口子也是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现在留下两个娃娃可怎么

办呢?」

「小的那个还要治病,可怜……」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怜,也就不可怜了。他们家姑

娘才……」

「嘘。」

看到方雪晴出现,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她。

只有大门边的石小凯,甩开他身后的父亲试图拉住他的手,在人缝中奋力挤

向方雪晴身边。

方雪晴则走向前来扶住她的堂叔,浑身发着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叔,我再看看那个通知……」

堂叔嗯了一声,向人群扫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赶紧上前一步,像烫手一样把那张通知书塞进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展开通知书。

看了一遍之后,张嘴才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

字,眼泪便滚滚而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熘到她身后的石小凯和一直紧跟着她的堂婶赶紧一左一

右地拍肩抚背,良久之后,她才再次组织起语言:「我mā mā ……就算精神出问题

了……又怎么会死……」

堂叔叹气摇头,表情凝重,但并没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

院问清楚。」

方雪晴垂着头,双手痉挛地握着已经因为传来传去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通

知书,一笔一划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声喊了出来:「不对!不对……我mā mā 进

精神病院的时间?怎么是她去北京那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方雪晴茫然四顾,发现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说意味深长。

这种表情让她觉得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个世界欺骗甚至针对。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却也有些为难。

方雪晴浑身筛糠般哆嗦着,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声,同情地开了口:「丫头……」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满眼泪花地看着这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

长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奇迹的答桉。

但伯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最近

,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么截访队……专门堵上访户的。有人上访的,都说是

精神病,给抓回去关到精神病院里。我们区应该也搞了这个吧……丫头,我估计

着,你娘应该是根本没到北京……只怕是在我们这边火车站,还没上火车呢,就

被截访队的堵住了……」

伯伯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也终于解释了方雪晴的疑惑:mā mā

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讯。

她呆呆地看着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明暗交替,艰难地整理着思

绪,却听见石小凯的声音在堂屋里爆炸开来:「什么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

冤屈,遇见解决不了的事,还不许上访?就算是古代,老百姓还许告御状,还能

拦轿鸣冤呢!?」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单纯的年轻人。

一位常年走南闯北的本家长辈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

石小凯的不谙世事,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呵呵。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刚从

北京回来,奥运会马上就要开了,老外越来越多,都是记者电视台……现在去北

京上访,那不是给国家丢脸,影响国际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严防死守,哪里有

人去北京上访,当地当官的要受处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了,以前北京还有上访村,现在都推平了。

把上访户抓的抓赶的赶,还死了人……」

「其实东洲精神病院就是为了关上访的人开的。我家小子先前谈的那个女朋

友就是在那里当护士的。我记得那丫头说过,他们那其实一个真正的精神病都没

有。——现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关出精神病来了吧。」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

雪晴完全无法判断真伪的小道消息。

这些讨论再次被石小凯愤怒的喊叫声打断了:「这些狗官!比封建时代还不

如!这是社会主义?」

方雪晴也被吓了一跳,转眼看时,却见这家伙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得紫涨,

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干生气,什么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气。

堂屋门口的石父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便板起脸低吼一声:「凯子!你胡说什

么!」

石小凯就愣了一愣,然后呐呐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声:「你懂个屁,这么多叔伯大爷在这,有你胡说八道的余地?

回去!你明天还要上学!」

这娃娃还是怕他老子,见老子发火,只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

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们父子走向院门,却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撞进一个年轻男子肆

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听说能富家绝户了?」

伴随着笑声大咧咧地推门走进院子的,是村中一个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而石小凯更是知道绝户这两个

字对方雪晴的伤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边,像一只被烫了的猫一样跳到那家

伙面前,炸毛道:「绝你妈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见到是石小凯,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虚张声势:「

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嘴巴放干净点。你再说一遍?」

石小凯从会说话开始就不吃这套。

他现在郁闷的不行,本就有点没事找事的倾向,闻言更是暴躁,顶着那家伙

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你听好了,我说,我绝你妈的青,春,大,血,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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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出院门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凯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凯,对石父装腔作势地指责道:「老石头,你可得好好

教教你家这毛娃子,没大没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石小凯吼一声「走」,便带着石

小凯离开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脸皮厚惯了,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东摸一下,

西戳一下,转了半天,才挤到大门口,踮起脚来看着堂屋里。

这时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婶正在劝着她:「……你别去。我去就行了,啊?

……你还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休息吧……再说你现在这样……去了我

还得担心你。」

方雪晴其实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完全没有思考的

能力,确实只会拖大人的后腿。

现在本家长辈们一齐劝说,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许放心了些,转向屋里的人们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

去吧。我先跑几天,看看我嫂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麻烦各位一起,来商量

一下两个娃娃的事。劳烦大家了。」

时间已过午夜,于是村民们便各自散去。

人还没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婶扶进屋里躺下。

堂婶又勉力安慰开解她良久,才在她身边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独自无声地

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户透亮,才精疲力尽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当她终于能勉强挣扎着爬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看床头柜上堂婶为她端来,

已经微凉的早餐一眼,更没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夜之

间变得彷佛不认识的,不真实的世界。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屋檐下的燕子也保持着安静,更让她有一种幻觉,

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门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长辈。

方雪晴无法思考这个虽然认识,但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来干什么,

呆呆地看着她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

女人也看着方雪晴,脸上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啊,丫头,你在这里,正好,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但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没有。」

女人吓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声看去,却又是石小凯高大的身影,粗鲁

地杵在院子门口。

石小凯死死盯着那女人,满脸鄙视,也不等女人回话,便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就想着怕是有人会来小雪家搞事,果然没猜错。——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还真

不少。」

小凯哥在说什么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着他。

那女人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马上变了脸:「石家小子,你说什么呢?我们

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么关系?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干不净,你老子娘怎么教你

的?」

石小凯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女人骂了几句,自己也无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凯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摔

门而出,嘴里还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评评理去……」

石小凯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轻蔑的「呸」。

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顾自地扫视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么,又回头

看了看院子,突然问道:「小雪,你家三轮车呢?」

「三轮车?」

方雪晴哑着嗓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不见

了。

石小凯皱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自己跑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门口,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凯骑着她家那辆三轮

车再次出现在院门外,然后推车进门,一边走一边笑道:「果然是那个王八蛋拉

走了。」

这家伙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左边颧骨上红肿了起来,手背也擦破了

皮。

方雪晴发现了这些迹象,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眯着红肿的眼睛问道:「小

凯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凯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轮车,沉着脸却没有回答方雪晴的问题,而是

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来:「前年我们石家,我叫六叔的那个,你认识的。两口子

打工的时候在出租屋煤气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方雪晴摇摇头,毕竟不是本姓亲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对夫妻,其他的就一无

所知了。

石小凯却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族里那些不要脸的,把他家的东西全吃干抹

净,连他家铝合金窗户都拆跑了,留下我那个族弟没人管。听说叫什么吃绝户来

着。」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方雪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年轻人却突然提高声音:「我昨晚一夜没睡,想着怕有人也会来欺负你。刚才

你家车没了,我想起来昨晚上我走的时候,你们方家那四杆子就来你家东张西望

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轮车停在他院里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几下,把

车拿回来了。」

方雪晴却没多想,而是皱眉道:「小凯哥,你也犯不着和他打架……我回头

告诉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凯却不这么认为,认真解释道:「不是,小雪,这个头要是开了,什么

牛鬼蛇神都来你家扒拉点什么走,你叔怕是顾不过来这么多。就算知道,怕是也

不能和那么多人为点小东西翻脸。我就不怕。」

他突然提高声音,吼道:「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动这家一草一木试试!」

不得不说,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威胁在农村还是最有效的。

毕竟是个十八九岁的高大壮实的后生,又素来有爱打架不怕事的名声。

院门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伙马上缩了回去。

石小凯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详了她一眼,便心疼得龇牙咧

嘴:「吃饭了没有?你昨晚没睡觉吧?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帮你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贯没心没肺的家伙怎么突然细心了起来,能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份情意让方雪晴心里温暖了少许,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力,于是便发现了一个

问题:「你怎么没在学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刚才眼看到石小凯的时候就会问了。

而石小凯这家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赖脸地嘿嘿讪笑着:「我也请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脸,口是心非地佯怒起来:「你家又没事,你为什么请假。还

不快回学校去。」

她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石小凯不听自己的话。

当然,石小凯也确实不会听的。

那家伙嘿嘿着,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边,摆出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架

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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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方雪晴叹了口气:「你总这样,以后怎么办呢?」

话音未落,便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石小凯手忙脚乱,伸手想为她抹眼泪,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当他第二次试图伸手时,院门却再次被推开,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

的声音:「凯子!」

方雪晴赶紧擦了把眼泪,迎上前去,哽咽着打招呼道:「石伯母。」

对方却顾不得和方雪晴说话,而是黑着脸对她身后的石小凯道:「凯子,你

刚才和阳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凯脖子一梗,脸一扬,方雪晴赶紧抢在他前头,强颜笑道:「伯母,小

凯哥是看到我家三轮车被四叔骑走了,才去要回来的……」

石伯母直到现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

无论怎么掩饰,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

,比如埋怨和烦躁,甚至……厌恶。

这是方雪晴次被石小凯的父母……不,是次被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

着。

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石伯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转向石小凯,脸色沉得可怕:「凯子,你今

天还请假。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前两天期中考试,你是越来越差了,这次都倒

数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华,不指望你985,2,你这样下

去,连个大专都考不上!你还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凯还想说什么,却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于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脸色逐渐失望,语气中的怒意也渐渐消失,变成了悲伤:「我还没敢

跟你老子说,怕他又捶你。儿啊,我们一辈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给我们争

点气啊。」

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是红了。

就算石小凯再皮,现在也不由得垂下头,一声也不言语。

方雪晴赶紧推着他走向石伯母,强笑道:「小凯哥,我都说了叫你别管我家

的事,好好上学。快回去吧,中午吃了饭,下午赶紧回学校去,快回去。不许来

了。」

石小凯只得跟着石伯母走出院门。

虽然还是频频回头看着方雪晴,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方雪晴也什么都没办法说。

现在的她哪里有心思去考虑石小凯父母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更没有精神心力

去解释什么。

她只是在悲伤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

,堂叔终于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只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着堂叔恭谨地把mā mā 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摆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

不知。

等她醒转之后,马上问道:「叔,我mā mā 到底怎么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递给她几张纸。

方雪晴强忍着看完每个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

不信。我不信。我mā mā 没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脸的时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着。

直到方雪晴有些癫狂地拉着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着要去查mā mā 的死因的

时候,他才叹着气道:「小雪,你冷静点。这是法医开的死亡证明,有法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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